“青春的岁月像条河,岁月的河啊汇成歌……”每当《蹉跎岁月》主题曲在耳畔响起,便不由自主会想起难忘的知青岁月,那个充满温情的小村庄,还有那位慈祥的房东大娘——李妈妈。我们始于半个世纪前的忘年之交,如日月星辰,遥远如昨,也清晰如昨。 那是1975年,刚满十八岁正值青春年少的我,从省城福州,插队到永安县安砂公社水碓村。永安,这片父母曾下放劳动、挥洒汗水的土地,对我而言,既陌生又熟悉,有着“近乡情更怯,不敢问来人”的复杂情愫。我在地图上寻觅,心中满是向往,想象着一个田园牧歌般的世外桃源,那里有山有水,有诗有梦。真正背上行囊、独自踏上旅程后,才发现水碓村被三条河夹在中间,进出无路桥,需经九龙溪、大寨溪、江坊溪,从热水渡口到集镇。摆渡抵达,“山水愿”是实现了,但诗和梦却似那一路蜿蜒曲折的溪流,多少有点“理想很丰满,现实太骨感”的滋味与感慨。 那时候,水碓村没有知青点,队里安排我住在了大队部。这是一座两层的土坯房,由泥土和竹片、稻草混合筑成,斑驳的墙面与长长的裂缝组合成最原始的生态,无声地记录着这里漫长与悠远的时光。队部二楼是民兵营的枪械库,楼下有几间小房子,我被安排住在了一位老妈妈对面。 村支书陈张钦介绍说,老妈妈六十来岁,姓李,大家都喊她“阿五嫂”,是大队部的管家,负责打扫卫生、县里公社来人时做做饭,以后,你就跟李妈妈搭伙吃饭,她算是你的“房东”了。 乍一谋面,李妈妈的样貌就给我留下了独特的印象。她身形瘦削,着一身蓝布衣裳,黑色裤子,宽宽大大的,衣裳更衬得她身形娇小。她眼睛特别大,脸上皱纹层层叠叠,仿佛把岁月沧桑都刻画在每一道纹路之中,浑身上下透着一股“外弱内强”、饱经风霜却依然从容的神采。 初来乍到,我对村里感到陌生,对未来感到彷徨,面对全新的环境,亲人又不在身边,难免想家。李妈妈平时话不多,也不太善于表达,但与我却特别有缘,格外上心。每次劳作回来,饥肠辘辘的我总能闻到米饭的香气,那热腾腾的米饭,不仅暖了胃,更暖了心,让我在异地他乡很快找到了家的感觉。我和李妈妈的交流,无需过多言语,举手投足间便能感受彼此的问候。什么叫一见如故,什么叫大爱无声?我想,这便是。 随着与李妈妈日益增多的相处,我与她的关系愈发亲近,白居易笔下“得意忘年心迹亲,寓居同县日知闻”恰似我们的真实写照。她的存在如同潺潺细流,点点滴滴地吸引着我、指引着我。 生活中的她很是节俭,那些衣裳虽经年累月显得陈旧,但都被打理得干净利落,没有多余的装饰,只有最纯粹的色彩与质地。她习惯随身带着一杆长长的水烟筒,闲下来时就吧嗒吧嗒地抽几口,那专注的神情和享受的样子,至今历历在目。我曾送给她卷烟,但她抽过几次后,告诉我这卷烟劲头不大,不是我们乡下人抽的,说那水烟筒抽起来不上火,才是她的老伙计,陪伴了她大半辈子。我也试图抽过她那水烟,烟没抽到,倒吸了一口水烟筒的水,呛得我要命,从此再不敢碰她的“宝贝”了。 在李妈妈眼中,总有操不完的心、闲不下的手、干不完的活,无论是劳作于田间地头,还是操持一日三餐,亦或是喂养家禽家畜,每一件事她都倾注了全部的热情与耐心。她有着一双巧手,那些编织的篮子、缝补的旧衣、打造的工具……都是她的“艺术品”。记得那时候她养了一头猪,每天都早早起床,给猪喂食,有时候还搬个小板凳,坐在猪圈旁,一边吃着饭,一边看着猪吃食。小猪崽一天天长大,腰圆体肥,她脸上沟壑般的皱纹里掩藏不住欢喜。那份对劳动的热爱,对生活的挚爱,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、感染着我。 她还有个习惯,总爱把零钱和粮票、布票小心翼翼地缝在衣服的内衬里,而她的口袋里,则像是一个“宝葫芦”,时常揣着几颗糖果、花生。每遇到小孩子,她就如剥笋般从最内层的衣服口袋,慢慢掏出那些被精心包裹的糖果,一颗颗地分给他们,那份喜悦和甜蜜仿佛也随着糖果传递开来。即便我已不是小孩子了,李妈妈也从不把我落下,我总能品尝到来自她的那份特别的礼物、特殊的味道。 每到交伙食费,李妈妈总是执意不收,我们要来来回回地推让,直到我再三坚持,她才会勉强收下。记得有一次,母亲来村里看我,李妈妈特地送来了猪油渣,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里,那是她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“宝贝”,毫不吝啬只为让我们母子能够吃上一顿像样的饭菜。李妈妈就是这么热心肠,让身边人都能感受到她那份源自心底的善良、慈悲与大度。 李妈妈从旧社会走来,是个吃过大苦头的人。她年轻时曾是大户人家的佣人,后来为了生计,跟着村里人下南洋到印尼打工卖苦力,太平洋战争爆发后,随着难民潮几经磨难回到祖国。后来她辗转来到水碓村安家落户,从此便在这里扎下了根。这些坎坷的经历让她十分珍惜眼前的生活。她常说没有共产党,没有毛主席就没有我们穷人的今天。她鼓励我要申请入党,为村里多做点事。当我成为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,公社领导卓巾丁找我谈话的时候,李妈妈就坐在屋角,虽然不言不语,但眼里满是欣慰和自豪。 1976年,是新中国历史上一个难以忘怀的年份。1月8日,周总理逝世,那一天永安下起了鹅毛大雪,整个安砂披上了银装素裹,李妈妈神色沉重地看着院前落雪喃喃自语,不断念叨着“总理走了”。那天雪景被记录在《安砂镇志》上,也镌刻在了我的脑海里。同年9月9日,毛主席逝世,李妈妈黯然神伤了很久很久,一整天都未曾说过一句话,到了夜里,我不放心到她住处,只见李妈妈蜷缩在床边,泪水顺着她的脸颊不断滑落…… 时间过得很快,不知不觉插队两年了。那时,我面临着人生的一次重要抉择:是参加高考,还是应征入伍?1976年冬季征兵信息出来后,李妈妈对我说,当兵去,当兵多神气呀,当兵多光荣呀。在她的“怂恿”下,我报名参了军,并顺利地通过了体检和政审。1977年,我离开了水碓村,奔赴军营,开始了人生中一段全新的旅程。那天,李妈妈专门来送我,她依然穿着那件宽大的衣裳,脸上依然带着那慈祥的笑容,手里依然攥着那把水烟筒,但白发与初见时多了些,皱纹也更深了些,心疼她这两年的操劳、感激她这两年的呵护,我心里满满的不舍。 人的故乡,并不止于一块特定的土地,而是一种辽阔无比的心情,这心情一经唤起,就是你已经回到了故乡。离开永安后,我和李妈妈保持着经常的联系,每次想起念起,就仿佛回到了故乡,见到了亲人。李妈妈过世后,每逢十周年祭的清明节,我都回去为她扫墓,以寄哀思。而日常岁月里,我便遵循安砂习俗,每年中秋节寄去精心挑选的福州土特产,委托她的长孙曾发木,以及陈忠政、黄金秀夫妇扫墓时代为祭拜。 交情得似山溪渡,不管风波去又来。2025年,是我与李妈妈相识50周年。时至今日,我仍然怀念在水碓村插队的日子,怀念一生吃苦耐劳、待人以善、知恩惜福的房东李妈妈。她走了,但记忆还在,思念永存!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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